洪祖秋文學作品集 My Literature Page

2009年4月的作品

小说:

叫我作家

        快要开学了,作为一个既小型又位于郊外半津贴学校校长的我,确实是忙到团团转:桌椅不够啦,课本不足啦,最要命的是教师人数不足,编课程表时除了用XYZ来代表空缺的老师外,还经常要等到最后一刻,看教育局会派新人来吗,才能够编排。就是因为这样,编排课程表时,往往排来排去,不是头大就是脚轻,不是这个老师的课太重,就是那个老师的课太少,于是一到了开学时,就要面对老师们诸多不满的申诉,每一年,总是没有办法把课程表排得让大家都满意都高兴。教育局是更妙,往往要等到差不多要开学了,才把新调来的教师派给你,就象今天,明天就是开学日,我把老师们都召集来开准备会议,突然来了一个新老师。
 

         新老师其实人不新,年龄都有一大把了,看来也接近五十了吧,他是被调派过来。这种调派的老师,往往是有几个因素,其中一个因素就是这个老师是个问题老师,可能在原校闹别扭,跟校长或是其他同事不和不合作,才会被调派出来。不然就是原校学生人数锐减,需要裁员。不过如果是裁员,一般上都会先裁临教,或是新的老师,资深的老师,除非是跟校方不合作,或是闹事件,不然不会被他调。最后一个可能,就是自己申请调职。年轻教师经常会要回家乡,或是跟随丈夫而提出的申请。资深年龄高达五十岁,都剩下没几年就要退休的人,那会自寻烦恼,万一被调派去一间偏远的学校,不是更糟糕。所以,有年龄资深的教师,也不会随便就申请调职,除非他在原校呆不了。总而言之,就是有问题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 所以,当他推开办公室的门,准备开会的老师跟我一样,都以为他是家长,没有人会猜想到他是新同事,学校方面事先也没有收到教育局的通知。他长得不高,有点胖,稀疏枯黄有点灰白的头发下,夹着一副黑粗塑胶框的眼镜,厚厚的镜片让他那对本来就小的眼睛,眯成一条线,仿佛睡眼惺忪醒不来的模样。他穿着浅色条纹的衬衫,右边的衣脚松懈地搭在深色长裤外,左边却整整齐齐塞进裤管里。后来我才知道,原来他一紧张,就拉起衣脚,脱下眼镜拼命的擦,过后就忘了把衣脚塞回去裤管内。他的嗓门倒是蛮大,在老师们还没有把他轰出去之前,就直着嗓门喊到:“校长呢,校长呢?我是来报到的老师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  看到有新调派过来的老师,我察觉到,老师们面面相觑,却没有因为有多了一个人来分担工作而高兴。我想可能是跟我一样的想法,害怕新老师不是来分担工作,而是增加烦恼吧。我要他先坐下来,才发现他把鞋子穿进来冷气图书馆。外面门口整十双的鞋子,他老兄居然没有察觉到,还大喇喇把鞋子穿了进来。我还没有开口,副校长已经皱起了眉头,不能穿鞋子进来她规定的,那是因为她发现学生们的鞋子袜子常常没有洗,非常的臭。这些臭鞋臭袜子一穿进图书馆,冷气密封的空间会把臭味牢牢的遗留在内,久久都没有办法消除,就算你天天喷芳香剂,那或有或无的臭味,在你踏进图书馆时,就一直徘徊在你鼻子边,非常难受。所以,她看见新老师把鞋穿进来,马上板起了脸,站了起来,要这位新老师到外面脱鞋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 “我脱,我脱!对不起,对不起!”他挥舞着双手,一派慌张失措惊慌的模样,倒是让我对他是否问题教师的疑虑消除了不少。我想,会那么在乎别人的感受,而且连连的道歉,就算他不是一个好老师,也不至于是一个问题老师吧。我对他的首次印象确实没有错,蓝老师确实不是一个问题老师,但问题是在他也不是一个尽责的老师。啊,忘了介绍,我们这位后来让我都啼笑皆非的男老师,大名就叫着蓝豪仁。名字很好听,也很好叫,更容易记。问题就在于他跟名字一样,是一个滥好人,什么事情都可以,什么工作都可以接,真的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滥好人,可惜就是样样事情做不完,样样工作做不好,样样工作都是虎头蛇尾,到了后来往往要其他的同事去收拾完成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 那次见面后,学校过后开学,校务忙到我团团转,教育局更妙,往往在这个忙碌的时刻要校长外出去开会,那永远没完没了的行政会议,那排山倒海的公文,永远是今天收到明天就要交。难怪有人说,若说繁文缛节,教育局说第二,没有人敢认第一。为了让副校长可以集中在处理校务,我经常会自己去开会,就算领了工作回来,也是自己处理。小型学校,同事本就不多,要老师们教学,又要他们料理公文,实在于心不忍。所以开学后两三个星期都没有跟副校长正式谈论到校务,也很少遇到蓝老师,到了有一天下午,我开完会回来,副校长还没有回家,看见我回来,就进来跟我聊几句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 “蓝老师没有问题吧。”我顺口问道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 “大问题倒是没有,小问题就一大堆。”副校长嘴边突然挂起一丝有点古怪的笑意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 “什么问题啊?”

 

         “他要我们都叫他作家。他说他是个著名的作家,所以要学生跟我们都叫他作家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  我平时喜欢涂涂写写,同事们也都知道我除了经常投稿报章外,也曾经得过一些文学奖,不过他们都知道我通常是保持相当的低调。这时的副校长突然轻轻地说,“原来你们都是作家。”让我感到有些赧然尴尬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 原来蓝老师也是写作界的文人,确实让我大跌眼睛,也感到高兴,奇怪的是我好像从来没有听过他这号的人物。我向来喜欢结交文友,如果他会摇笔杆,又住在同一个地区,没有理由我会不认识啊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 “哦,”我是感到非常有趣,“有听说他用什么笔名吗?”

 

         “他说他常用‘教仁’或是‘教人’,说他的文章经常是用来警世惕人,所以就用这两个笔名。”副校长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,一看就知道有点不以为然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 ‘教仁’……‘教人’……我想了好一阵子,真的是完全没有印象,没听过也没看过这个笔名在报章里发表文章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 “那好啊,”我说,“多排一些高年级的华文课,学生们可有福气了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  “我起先也是这么想,”副校长的笑意更浓,“直到有一天,他把自己的文章张贴在学校里的布告栏上,要学生去读,我马上要他拿下来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  “哦,为什么?”虽然学校不可以随便让老师就这样在布告栏上张贴东西,但给学生多读点文章毕竟不是什么坏事啊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 “哼,他那些也好意思说是文章,尽是一些类似喊口号的短句,说诗非诗,说是文章又不是文章,说文言文不象,说白话文也不象,简直是四不象。我一看,不对劲,就马上要他拿下来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  我这个副校长做事向来一丝不苟,所以我特别放心让她去处理校内的事情。听她那么说,我也不好再多说,反而是对蓝老师越来越兴趣。怎么会有人要自诩是作家,还深怕人家不知道,到处要去宣扬?于是,我开始向好多位文友打听,却没有人知道有这号人物。我的好奇心越来越重了,直到有一天,一个文友气冲冲跑来我家,大骂我这个喜欢人家叫他作家的下属时,我就感觉到我非跟他见面不可。

 

“你要好好管教你那个到处跟人家讲自己是作家的老师。”这位文友一见面就气冲冲地说。他这么说,我倒觉得这位文友不对。我心里暗忖,你跟蓝老师交恶,那是私人的问题,况且这有不跟学校有关系,我又如何可以来管教老师?于是,我说:“到底是什么事,让你老哥这么生气?”

 

         “我出版了一本人物志,”这个文友气得一脸通红,“我跟他前无冤近无仇,跟他也没有利益冲突,我出版书是我的事,吹皱一池春水,干卿底事?如果他看不过眼,自己也去出版一本书啊,自己没本事,居然在咖啡店骂我是文棍,是史棍!还大事的批评我,这种背后恶毒骂人下三滥的事,亏他还是一个老师,也做得出来!真是卑鄙无耻下流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  “你先别生气,会不会是误会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  “哈,一两个人来传话我还可以说是有人要挑拨,那么多人听到,那可就不是假的了。他是读书人,难道不知道说:来说是非者,就是是非人?难道说,他没有读过,闲谈勿论人是非?背后骂人论人是小人的作风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  我对这个同事是越来越有兴趣了,他居然可以在咖啡店含沙射影,让一个平时虚怀若谷的文友暴跳如雷。我想,是时候跟他谈论一下,或许可以帮我更了解他。在我刚开始萌起这个念头时,副校长已经冲进我的办公室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 “校长,”她气得一脸通红,“你要警告那个滥好人!他实在很要不得!”

 

         “到底又发生了什么事?”我问道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 “那个傢伙,这次居然每天早上上课前就站在校门口,要学生见了他就鞠躬,然后说‘作家,您早’!不听话的学生都被叫留下来,不准上课。结果严重影响到学校上课的次序,上第一节的老师都在那里呱呱叫。现在,好多家长也都在呱呱叫!非常的不满。如果不处理,恐怕会闹出大事情来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  真有这回事?那这个蓝老师可是走火入魔了,学校是有校规有纪律的场所,容不得他妄作非为,要执行某个条规,也应该是副校长来执行,他这算是那门的规矩。于是,我要副校长马上把蓝老师叫来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 “校长,您好!”不一会儿,蓝老师就进来我的办公室。他一踏入办公室,就脱下了眼镜,扯出衣脚,拼命的擦,嘴中畏怯怯轻声地问好,一副非常紧张的模样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 “蓝老师,听说你很会写打油诗?改天拿给我看。”为了缓和他紧张的模样,我尝试以轻松的方式来开始这次的会谈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 “校长,”他突然涨红了脸,“那是一些蠢蛋调侃我的话!当时我是晚上在某油站兼职打油,后来跟老板吵架,他们就调侃我,说我很会写打油诗!其实是骂我打油死路一条!”

 

         哈,原来是这样,看来他倒是相当勤劳,还会在晚上兼职在油站打油,还不计较工作的尊贵卑贱。我有点不好意思,赶忙跟他说对不起,然后就开门见山的问他:“我想问你关于某文友出版人物志,结果听说你好像很不同意?”

 

         “那个文棍啊,”他发现我不是针对他,声音开始大了,拉了张椅子坐在我前面。“他出版那本人物志,居然用来赚钱!”

 

         “赚钱没有什么不对啊?写文章往往赚不了钱,可以赚钱,那是他的本领,何况,那是你情我愿的事,一个愿打,一个愿挨,一个肯帮人家写,一个肯出钱,天公地道,那也是人家的事,关你什么事啊?”我相当的不客气地说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 “收钱就是不对,”他似乎是理直气壮地提高了声量。“他就是不应该收人家的钱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  “人物志到处有人写有人出版,槟城有位姓李的,中马有位姓谢的,还有好多的文友,都在写人物志。据我收到要为我写人物志的作者来信,他要收取一千令吉。某文友出版人物志收取费用,并无不对。”我知道很多人都在写人物志,也在为我们的社会留下很多的史实,这些文友的工作是应该给予支持、协助与配合的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 “那不同,”他开始耳根发红,看来是因为不敢与我正面冲突而按捺住的表情。“那傢伙收取费用,就是文棍,就是史棍!”

 

         我本来听那位向我投诉的文友说,还是有点怀疑。一个文教界中的斯文人,蓝老师怎么可能会用这样恶毒的指责,现在自己亲耳听到了,感觉到他的不可理喻。难怪早在三国时代,曹丕就在他的《典经》里的《论文》说:“文人相轻,自古而然。”果然是一点都没错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 “蓝老师,”我心里开始有点气,“人家出版书籍,可是要印刷费,就算他赚了钱,他用了一年多的时间,也是应该的,你怎么可以这么指责人家,我觉得你很……很……”我很想说很卑鄙下流无耻,可是又说不出口,毕竟,我跟他不一样,他可以在背后骂人批评人,我可做不到,只觉得这不是人类应该有的行为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 “他出版那本人物志,”他的声音越来越大,比较一下,反而好像是我理亏,“没有把我写进去,那就是他的不对。好歹我也是一位作家,是本地杰出的人物!我还被一些团体邀请上台朗诵诗歌,讲文释艺!外县的人都懂得尊重我,他是本地人,为什么就不懂得尊重我!”

 

         哦,原来如此。我终于明白了他为什么那么的生气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 “就算替我写,他也得免费,不可以收我的费用。”他语调的确是非常的理直气壮。明白了前因后果,知道了他内心世界的怨恨,我不觉莞薾一笑,他还值得我跟他理论吗?我很难要控制自己不要对他产生鄙视唾弃的心理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 “那你有没有直接找这位文友,面对面告诉他你的想法?”这应该是我最后的问题,而我早就意料到他的答案,果然他回答道:“我为什么要找他?他为什么不来找我?”

 

         接着下来,无庸说我不会再讲些什么,只是告诉他一些我不希望他在学校里制造不安的情绪,然后要他尊重副校长,同时劝告他一些学校的事务,就请他回去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 那年年底,我在副校长与同事们的极力的要求与建议下,终于被说服向教育局要求,帮蓝老师换个新环境。不用多说,翌年蓝老师就离开了我掌管的这间小学校。如果你的弟妹,或是你的儿女,或是你的孙儿,或是你邻居的孩子,有一天回家突然告诉你,“我们来了一位新老师,他要我们叫他作家”,不必置疑,那一定是以“教人”当笔名,在幻觉中撰写文稿,从来没有看见文章发表的蓝豪仁!